海之蓝
梁刚|文
一
山堂从没有见过水会有这么多的花样。他站在晒盐场上,眯缝着眼,尽力把视线望出去,除了水还是水,水很高,不远处,都泡着云泡着天了。那水不动时,像一床浅蓝色的棉被,把整个大地都盖严实了。
山堂望久了,真想走上前掀开这床蓝被子,让自己好好睡一觉,但一阵大风吹来,蓝被子在他眼前疯狂地抖动起来,像有成千上万个顽皮的孩子顶着它在打打闹闹。蓝被子抖动时,山堂才发现被面绣着花,那些花白得耀眼,有大有小,大的有一座小山大,小的也有拳头大,一朵一朵,没有重样的,你想看什么样子的就能看到什么样子,就像他以前仰卧在家乡的花潭坡放牛时看到的白云,千变万化。山上的花总是无声无息地开放,但这些花都在大喊大叫,它们的声音汇合起来,要多大有多大,一天一地都响着滚雷声。往往要很长一段时间,那些花朵才从蓝被子上一一抖落,最后化成一天一地的白蓝白蓝,轻轻地晃动,像从来没有抖动过似的。
后来,山堂就真的扔下手中搅盐的木耙,机械地迈动脚步,跨出盐场,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越来越累,越来越困,他想睡觉,他想钻进蓝被子下面好好睡一觉。
“山堂,你要做什么?”远远地,传来父亲的呼喝,“山堂,你活厌烦了,想找死?”父亲边说边提着木耙从晒盐场那头跑过来,像牵踏进庄稼地偷嘴的牲口似的一把拉住他,赤裸的胸脯像被烈火烤黄用刀刮过准备下锅的羊皮。父亲用他的大手,重重地拍了山堂盐块一样厚重的脊背一下:“你想做什么?快动手干活儿!”看样子父亲还要动手,母亲的大叫及时制止了他:“老任,你吃错药啦,发这么大的火!他像牛像马一样跟你干,还要受你的气,你太过分了!”母亲从盐池那边奔过来。
父亲叹了口气,严肃地对母亲说:“刚刚你没看到,这个傻瓜直直地走向大海,我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你瞧,海上现在这么大的风浪。”
母亲望了大海一眼,痛苦地摇了摇头。她为山堂正了正头上的草帽,轻言慢语地说:“山堂,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大海,不是家乡的花潭河,你一进去,就会淹死,就是你命大水淹不死你,也会被大鱼大虾给一口吞掉。鱼有多大,有火车那么大,一口能吞下一头牛!连乌龟也有水牛大,一口能吞下一个西瓜,把我们老家的山搬一座放进去,也看不到顶。别以为你在老家的花潭河能得很,这可是大海啊,你要离它远一点。”
母亲的话太有意思了:海里真有比火车还大的鱼,有比水牛还大的乌龟?倒真值得下海去看一看。山堂产生了下海的强烈冲动,转身向大海走去。
母亲一愣,但很快上前一下抱住他,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海。父亲痛苦地摇着头,也走过来紧紧拉着他的手。山堂看到,母亲的眼泪像水珠一样滚动在她草帽下黄色瓜叶一样的脸庞上,这让他的心疼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拾起盐池上的铁铲,熟练地拌起满地的盐来。山堂知道,太阳很好的日子,一天只要把盐抄上十回八回,盐里的水分就会散去,他们就能把干透的盐交给雇他们的主家——矮胖的老板娘秋红,从她手中,他们一家三口平均每个月能领到五千块钱。一个月五千,一年是多少?他算不清,但他知道是很多的钱了。家里的账是母亲管,每当与秋红结过账,母亲数着厚厚一叠钱,都会随口说,等他们有了更多的钱,就带他到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治病,等他的病好了,银花再考取大学,他们一家就有指望了。
母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边忙活着一边对他说:“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简直要把人晒成鱼干了,山堂,让你受罪了。听天气预报说下星期要下大雨,到时干不成活儿,我们母子一起去捡贝壳、拾海螺。我们要捡就捡最大的最好看的,你妹妹银花对这些东西喜欢得要命。”
他一直记着母亲的话。晚上,在工棚吃过饭,他一个人摸到海边,把自己放倒在沙滩上。晒了一天的沙滩还是烫的,妹妹银花的模样在他脑中越来越清晰:黑亮的短发和同样黑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身材像花潭河边的金竹一样纤秀。他本来还有个妹妹叫金花,金花两岁时,一天被父母带到花潭河边锄玉米,她一个人在地埂上玩耍,被毒蛇咬了,花潭河的水声掩盖了她的哭叫声,等父母锄完一趟返回身,发现金花一脸乌青,奄奄一息,人还没送到乡卫生院就断气了。金花死后,一直到他读小学,母亲才生下了银花。直到银花一天天长大,一家人才慢慢走出金花留在心头的阴影。最让他自豪的是,银花天生是读书的料,从上小学到现在读初二,从学校捧回的奖状,把他家堂屋的两面墙壁都快贴满了。去年春节和父母回家的时候,他看到银花长高了半头,可他发现,从前爱说爱笑的妹妹变了,对他爱理不理,就连对母亲也是若即若离,还常常一人躲在她和奶奶睡觉的小屋里待着,连灯也不开,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还有,她看人的眼神,就像家里以前那只受了伤害的小猫。小时候,他和妹妹两个人唱着村小宋老师教的儿歌玩“老鹰抓小鸡”,他扮演小鸡,当老鹰追得急时,他一步跨上厦子,不小心一脚踏在正呼呼大睡的大黑猫尾巴上,大黑猫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一下就蹿上三米高的院墙。此后,不管他如何对那只黑猫好,可它看他,就是妹妹看他那样的眼神,空洞,冰凉,冷漠,甚至还有敌意。他听人说,长期与父母分离的孩子大多会形成这样的性格:孤僻、多疑、郁郁寡欢。但妹妹这样,他还是受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们过完大年离村的那天,妹妹和奶奶把他们送到村头,当他们搭乘的拖拉机发动时,他一回头,看到妹妹一脸是泪目送着他们,他心疼得差一点就跳下车,回到妹妹和奶奶身边……他恨不能老天现在就下雨,明天他就去海边捡回一大堆海螺和贝壳,他要从中挑拣最好看的,过春节时带回去,不声不响地在妹妹眼前摊开,妹妹见了,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送不送些给绿叶?他一遍遍问自己。送吧,可她已经嫁给山门村长着一对小虎牙的壮生,听说还生了孩子。不送吧,在绿叶嫁给壮生之前,她把一个女人能给他的全部给了他。那真是像梦境一样的岁月,他们一起在月光下的花潭河洗澡,两人一丝不挂,他怀抱着她,在花潭河边的那棵弯着腰的水皮子树下钓鱼,钓到的鱼都让她带回去。他和她的第一次,是在花潭坡上的荞麦地里。在花潭一带的山村,再没有比荞麦会自己照料自己的庄稼了,人们不用薅锄,不用追肥,更不用喷施农药,一种下便把它托付给土地,托付给时间了。荞麦也真争气呀,长得一指高,才发出几片镍币大小的叶子,就赶紧开花了。开初几天,在光天化日下,荞花星星点点,如同一地薄霜,不成气候,但只要一两场雨水落地,只消三五天,它们就将大大小小的山地给开满了。荞秆是紫红色的,红得如烧红的毛衣针,荞花那个白呀,白得耀人眼目。无风时节,荞地如凝云聚雾,轻风过处,像泻玉流银;狂风起时,似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无星无月的夜晚,看不清五指,但荞地却像堆放着厚厚的月辉,把一山一洼都给照亮了。他永远记得那天午后,她要他到后山上为她家找几根锄头柄。他提着磨得飞快的镰刀,带她在林子里转悠,两人都走出一身汗,才百里挑一地砍下几根手腕粗的笔直的红果树。在山上,他燃起一堆火,把红果树用火燎过,掏出衣袋里的瓷片刮去皮,就成笔直称手的锄头柄了。下山路经张家那片花开如雪的荞麦地时,眼尖的绿叶忽然发现一只兔子在地里窜动,她欢叫一声扑进地里。他们在荞麦地里追兔子,但跑着跑着他站住了,先是望着她跑,后来叫住她,说不用追了,他看到兔子了,不是一只是两只。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惊奇地望着他,他伸出两只汗津津的大手,一手抓住她一只乳房,说:“你看,两只兔子跑到这里了。”很快,两人滚成一堆了。后来,他把自己的外衣垫在她屁股下,一下压在她身上。等他们起身要走时,他才看到他的衣服被她的血染红了一大片。他用镰刀在荞麦地里挖了一个深坑,把衣服埋了。那天,在下山的路上,他看到绿叶不再像上山时那样身手敏捷,而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一样步子蹒跚,失魂落魄一般。他对她发誓,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绿叶用紧紧的拥抱和火一样烫的嘴唇回应他。
那年收了荞麦,他就跟外村的同学到离村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煤窑当井下工。那是个典型的黑煤窑,为躲避当地神出鬼没的矿山安监人员,他们白天在工棚里睡大觉,夜深人静才下井干活。煤窑与公路相隔五六公里,他们挖出的煤,都用洗干净的化肥袋子装了,看上去像装着粮食一样,趁有月亮的夜晚,人挑马驮六公里山路,运到一个不产煤的小山村,再倒腾给人,拉到山外不知什么地方。在煤窑,他们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伤亡不时发生,让人提心吊胆。尽管如此,他每个月能拿到差不多三千块钱,听说相当于他们乡长一个月的工资。
他是村里第一批离开土地外出打工的人。从此,他们任家慢慢在村里显山露水:拆了老爹当年建的三间土屋,盖起一溜五间青砖灰瓦的新房;新房里摆着大彩电、沙发、洗衣机,就连阔大的院子,也是用水泥浇注的,雨后天晴,地面亮得能照见人影;秋收或夏收,小院里总是晒满粮食,任由鸡鸭啄食,连站在围墙上的麻雀,奶奶也会大方地随手抓起一把,向它们扔去,麻雀的欢叫声一下就把小院填满;油漆过的前屋檐下挂着过年杀的肥猪后腿肉,长条的肉块晾得滴下油水。总之,任家给村人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每逢县、乡干部来村里检查工作,都会被村长安排到他家吃住。人家瞧得起,他们家也高兴。煤窑每月放两天假,他回去的时候,会叫妹妹把绿叶一家大小请来,杀鸡宰鸭剖鱼,摆满一大桌,村长也会被请来,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银花跟绿叶那个亲密,一声接一声的“绿叶姐”,像蜜一样甜,她们上厨房在一起,晾洗衣物在一起,到河边洗菜在一起,就连上厕所也在一起。晚上,吃好喝好,两家人都在他们的新家看电视,他和她使个眼色,便前后溜出门,摸黑走向花潭河边,在灌木掩映的草皮上做那销魂的事。
那年腊月,就在他们准备结婚前半个月的一天深夜,他担着煤埋头在坑道里行走,从三十多米高的通风小眼掉下一个鸡蛋大小的矸石,不偏不倚正中他头顶,橡塑安全帽完好无损,他头上没流一滴血,甚至连个包都没起,他却趴在地上不省人事,再也站不起来。煤窑老板咒骂着,派人偷偷把他送到邻县医院,治疗了一个星期他才睁开眼睛。半个月后,他能吃能睡了,甚至能下井干活了,却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只自己跟自己说,有时说着说着就哭了,说着说着就笑了,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说话时跟正常人一样,但煤窑老板还是辞退了他。父母带他到煤窑想讨说法,才发现,煤窑早被关停。
绿叶哭着一分不少退了他家送去的8888块礼金后,便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后来才听人说,她跟人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大工厂为外国老板缝衣服。父亲带他跑了大小十几家医院,把家里二万多块钱积蓄花得一干二净,他还吃了母亲走村串寨带回的成筐草药,但病情没有一点好转。每天,他到地里干完活儿一回家,就到绿叶家哭闹,全村老老少少都来瞧热闹。这期间,县上和乡上的劳保人员几次在村里动员青壮年外出打工,父母要带他外出,可他死活不依,因为在村子里说不定还能看到绿叶。这年大年二十九,他果然在村头盼到了绿叶。绿叶回村过年,拎着大包小包,穿着他从没见过她穿的衣服,完全像个城里姑娘了。他兴冲冲地走过去,她却掉头就跑,怕被他追上,竟把手中的东西都丢了。路上,绿叶被人拦住了,是妹妹银花。银花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绿叶的腿,哭喊道:“绿叶姐,求求你,还是跟我哥好吧!他是个好人。他每天晚上做梦也在喊你的名字。他好可怜啊,没有你,他活不长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里喊过她的名字,但眼前的场面让他目瞪口呆。他看到,妹妹的哭声使他身旁那棵高大的大青树无风也在颤抖,他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绿叶先是左躲右闪妹妹的拉扯,后来,她也哭了,说:“银花啊,要是你哥哥脑子没病,我怎么会舍得丢下他!银花,你是个好姑娘,你要知道,我才二十岁,还有多长的日子要过啊!”他一转身走了,从此,再没纠缠过绿叶。
绿叶的话伤了他的心,妹妹楚楚可怜的样子更让他心碎和绝望。此前,妹妹是一个多么自信、阳光的小姑娘啊!过完年,他答应了不断央求他跟他们外出打工的父母。他们把老爹、奶奶和银花丢在家里,用三只化肥袋子装了铺盖行李出发了。一个星期后,他们来到一个风景如画,却飘散着鱼腥味的海滨城市。一家三口先是在一家建筑工地拌砂浆、搬砖,干了三个月,只拿到一个月工资,工程却不明不白地停工了。后来一位渔民介绍,他们就到这里晒盐。冬春阳光弱晒不成盐,他们就到码头帮人装卸货物。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年多。
二
天果然在一个星期后变了。那天,他们刚把最后一车晒得只有七成干的海盐拉进贮盐仓,堆在芦苇编的席子上晾着,大雨就挟着电闪雷鸣过来了。雨中的大海一下长高了,十几里长的大浪前赴后继,疯狂地席卷着海滩,海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狂躁不已。风浪越大,山堂心里越高兴,对着大海手舞足蹈,像要把躯体里的什么抛出来。他知道,那些美不胜收的彩贝、海螺,要大风大浪才能把它们从深海送到光天化日之下。
他常冒着大雨来到海边,呆呆地站在离海最近的地方。有时,浪会拦腰把他推倒,要带他走,但他不愿跟着走,腾波踏浪,甩臂劈腿,踩水的步子乱了路数,最后还是摇摇晃晃回到岸上,从小在花潭河练就的好水性帮了他的大忙。泡在海里,他常无端地陷入对千里之外家乡花潭河的怀想。在那四面环山的田畴间,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棠梨村如一个蜂巢。年少放牧时,他常常伫立于村西花潭坡山顶鸟瞰山下,花潭河不像语文课本上形容的玉带或银线,而是一条绿色的林带,蜿蜒东去。春耕和秋犁时节,河谷两边的梯田里,人们驱牛耕种,牛前人后,数十只白鹭在田间起起落落,欢叫着寻食被犁铧翻起的土蚕、草鞋虫、泥鳅等美味,一些胆大的白鹭,一只腿独立于牛背上,拍打着翅膀,似在为汗水淋淋的耕牛扇凉。牛的浑黑更衬出它们的洁白,哪里耕种,它们就跟到哪里,就像当时他们这些孩子,村里哪家人办红白喜事,就撒开脚丫奔向哪里。每年春灌和夏旱时节,冬瓜木打造的水车四平八稳地架在花潭河畔,如太阳雨中的虹,一头连接着河流一头连接着田地。水车梯形的水槽源源不断地舀起河水扶摇而上,水出口处,套着一个网袋,里面不时蹦跳着鱼、虾和八条腿的螃蟹等,那是跟水一起乘着水车上来的。车水的汉子赤臂露膊,浑身肌肉也如河水样起伏。那几年,村里还没有人外出打工。每年天旱,在等待雨水的田野上,村里的几十架水车昼夜吱吱呀呀叫着,应和着庄稼大口的吞咽声、几十种虫子的鸣叫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大地上的其他声响。在村里,检验一个男性是否成人,就让他骑坐在水车上,用脚踏转水车的动力——飞轮,使之一刻不停地把水车上来,即便水槽上趴着一个娃儿甚至洗澡的女人,水车也要匀速转动。他是在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跨上水车的,并在初次车水时开始了初恋。那年,他还在读高中,学校放暑假,父母忙着去地里给玉米锄草施肥,一天,要他去为家里的两亩稻田车水。上半天他车得飞快,让水车的水像条洁白的小溪一样流进他家稻田,下半天他就不行了,脚手像散了架,但他仍以山里人与生俱来的坚韧支撑着没让水车停下来。天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黑了,这时,他光裸的脊梁忽然感到一只温热小手轻轻的拍打,他转身一看,是小学同班的绿叶。他一惊,心跳一时加快:她都长成高挑、红口白脸的大姑娘了。她小他一岁,小学毕业就回家跟着父母和姐姐干活儿了。虽说他们同村,但他很少能见到她。那晚,她对他一笑,轻轻说:“让开,我帮你车一会儿。”他不禁望着她的眼睛,慢慢下了水车。飞轮在她脚下响亮地转动,落满星光的水哗啦啦笑着冲进待浇的田里,藏在栽插时人们留在田里的大脚印中侥幸存活的鱼高兴得跳起来,这里一条,那里一条,使凝滞的夜一下鲜活起来。呆在一旁的他看到,劳动时的她多美啊:夜色般浓黑的长发随着身体的剧烈运动,在她浑圆的穿着碎花衬衣的背上流动,像黑色的河水无声地流淌;饱满的胸部像脚下的水车一样起伏,他还嗅到了她升腾的地气一样温热的淡淡汗气。他出神地望着她,感到满面发烧,不由想起童年时,他和她多么亲密啊,他下河摸鱼,她在岸上为他抱着衣服;一次上山拾蘑菇下暴雨,小伙伴为避雨走散了,雨停后,下山途中,山洪淹没了一条小溪中的列石,他见四处无人,背起踌躇的她过了河……这么多年,他只顾读书,几乎将她淡忘了。田里的水终于车够了,她一下水车,他就把摸黑折的一枝金银花插在她头发上,月光下,他看到了她甜美的笑容。后来,他没有考取大学,回村不久便和她好上了,但她最后还是丢下他和壮生走了,一去不返……
大雨一场接一场地下,风浪忙得一刻也停不下来,人却闲得似浑身长了刺一样不舒服。他们居住的工棚是用礁石随便垒成的,上面盖了几页石棉瓦,石棉瓦上压着大块礁石。工棚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一块石板搭起的灶台,一个电饭煲,一个电炒锅,一块纸板隔开的两张木板床,几个木凳,一台老式电扇是全部家当。平时,除了吃饭睡觉,他一刻都不想待在里面。风雨天,吃过母亲做的饭,他就像拾破烂的人一样带着一个大化肥袋子,迎着风雨到海边去捡拾海螺、贝壳,有时一天跑几十里路。他觉得他捡到的东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直到后来天气变好,他们又开始晒盐,他才把这些宝贝找个他认为最妥当的地方用沙子埋了,搬一大块礁石做记号。他早就想好了,过年时,他要把它们都带回去,把妹妹叫到一个背人的地方,把礼物一下放在妹妹面前。他敢肯定,妹妹见到这些东西,一定会露出他熟悉的花一样美的笑容。
这天,二毛来叫他进城逛。二毛的家离棠梨村五公里,与母亲沾一点亲,叫母亲表姐。他听母亲讲过,二毛刚生下时,光光的头皮上只有两根一指长的黑发,于是,小名干脆叫二毛。二毛是个长相丑陋的男人,但心肠好。两年前,他的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千金,他把她留在村里照看孩子和两个老人,自己出来挣钱。他在离山堂他们盐场不远的另一个盐场晒盐,几年来,每隔十天半月,他会带上些酒菜找山堂父子喝几杯。他年龄小山堂的父亲十几岁,两人相处得如同亲弟兄,无话不说。母亲常对他说:“我家山堂的命比黄连还苦。”他听了不认同也不反对。天气不好无法干活儿的日子,他会骑着他花几百元买的旧摩托,载着山堂到离盐场二十多公里的城里,两人找个小酒店吃喝一通后,分头到背街背巷,花二三十元找个女人睡一觉,再一道回转。山堂的父母知道儿子跟二毛到县城里干什么,但他们心照不宣,从没干涉过。到这里晒盐的男人,只要没带媳妇的,都会像二毛他们一样。
山堂一听到摩托喇叭声,就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几下穿好衣服。一如往常,母亲把一沓十元面值的钞票递给他。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两人披好雨衣,跨上摩托向县城驶去。沿途,山堂睁大眼睛,看看海浪把什么珍宝送上了岸,但见烟雨蒙蒙,海天一色,大海涨潮回流,那墙壁般的排浪“啊啊”地吼着,整齐而有节奏地朝岸边压来。被拖上岸的船,在白色的沙滩上底朝天散落着,黑压压的像一群大鱼的脊梁。
他们在一家名叫“鲜海”的小酒馆点了一大锅豆腐煮黄鱼,又叫了两瓶二锅头,便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鱼和豆腐是淡煮,但他们的蘸水很辣很咸。辣子是二毛带去的,是过年时从老家捎回的小米辣面。每回进县城吃喝,他都不忘用纸包一些带上。他们去的时候,还不到吃饭时间,餐馆里只有他们一桌。二毛平时话不多,但二两酒下去嘴就很碎。他说他家的双秀、双丽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就连哭声也一模一样,要不是双秀左耳朵上长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打死他也分辨不出姐妹俩谁是谁。说她们要是儿子就好了,龙凤胎更好。两个女儿,看着热闹,但将来长大都要嫁人,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埋怨过女人,但女人说,现在的社会不同了,村里双女户国家发补贴,而且女婿比儿子还孝顺。再说她们姐妹俩那惹人爱的小模样,他过年回去,一手抱一个就不想放下。二毛说,他女人有特异功能,她在山地里干活,忽然丢下手中的农具往家里跑,人还没进家门,她就听到双胞胎姐妹此起彼落的哭叫声,那是孩子刚醒来哭闹着要吃奶了。有一次,她把她们喂饱,让她们在堂屋的草席上玩耍,她到河边洗衣服,一会儿,一起洗衣的妇女看到她把衣服丢在岸上撒腿往家跑,不明白发生什么了。后来,她们听她说,她回去一推开家门,两个刚会爬的孩子头挨头挤着,口里咿咿呀呀地趴在她家的井口照影儿,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是如何爬出那高高的门槛,又如何爬下那五级台阶,来到院角的水井边的……孩子的奶奶到邻居家借东西去了,要是她晚一步回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山堂先是认真听,很快就没兴趣了。好在二毛从不指望山堂搭腔。山堂从白浪翻滚的锅里夹起一块鱼,自言自语:“鱼在咸得发苦的海水中长大,怎么会一点盐味都没有?听人说,把海中的鱼虾放进淡水,它们就会死去,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二毛无法回答他。酒店老板的儿子趴在柜台上做作业,他响亮地用普通话说:“让我告诉你原因:因为海水密度高,压力大,海鱼入淡水中会死,就是因为海鱼的血压适应了海水的压力,入淡水后淡水压力小,海鱼的血压超过水压导致血管爆裂死亡。”二毛竖直耳朵听着,山堂却在自说自话。老板的儿子不高兴了:“你不相信,你百度一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山堂说:“只要天一晴,一退潮,我就要去捡贝壳和海螺了,这回,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捡最漂亮的。”老板的儿子睁大眼睛问二毛:“怎么,这人有精神病?”二毛说:“大前年,他在一家小煤窑挑煤,脑子被矸石砸坏了。”他夹起一块鱼:“这么大的一块矸石,他还戴着安全帽。”老板的儿子说:“那矸石肯定是从很高的地方落到他头顶上的。”二毛说:“听说有三十多米高呢。”老板的儿子说:“我就说了,在一定高度掉下一支铅笔,能把钢板穿透。”二毛赞叹:“看样子你还不满十岁,知道的东西还真多。”老板的儿子笑了,他双手抱拳向二毛晃了两下:“勉强勉强,承蒙夸奖。”二毛被他逗得大笑,山堂视而不见仍跟自己说话。吃好喝好结账,整五十元,山堂把一沓钱掏出来,二毛从中抽了两张,山堂又递过一张,二毛不接,说:“下次你多出点就是了。”山堂这才把钱装进衣袋。
雨难得地停下来。二毛载着山堂,左转右转了半天,来到一处叫“新城巷”的地方,找地方把摩托停下来锁好。山堂跟着二毛,在狭窄的、两边开着一道道低矮门户的巷道中来回走动。尽管下了几天雨,巷道仍散发着浓烈的尿臊味。巷道左弯右拐,在每一个转角处,都站着三五个袒胸露腹、描眉画目的女人,不时能看到像他们一样的晒盐汉与她们搭讪。小巷最深处站着三四个女人,有的打毛衣,有的剪指甲,见了他们两人,都笑着上来打招呼。二毛跟女人们说笑,他要女人们把价钱压低一点,说男人要出力出汗,女人只要脱光身子躺下,几分钟的事情,萝卜拔了坑还在。女人们也七嘴八舌说:“跟你们这些晒盐汉睡觉,像是抱着一只老火腿,连呼出的口气都能咸死人。”看到山堂蹲在一根电线杆下抽烟,一个女人说:“这小伙子还害羞呢。”另一个女人上前围着山堂转了一圈,说:“好像他来过这儿,看着面熟,不要指望他是童男子了。”双方调笑了一支烟的工夫,二毛讪讪地笑着,把山堂交给一个身躯肥满的红脸女人,自己跟一个露出大半个胸脯的高个女人闪身进了一间小屋。红脸女人倒也热情,山堂一进去,她便关好门,上前一边为他脱衣服,一边用嘴唇蹭着他的脸和胸脯,他闻到强烈的粉香,很快冲动起来。他一边在女人身上用劲,一边喊着“绿叶绿叶”,女人一边喘息,一边咯咯笑着说:“大兄弟,我不叫绿叶,我叫红花。”但山堂仍叫着“绿叶绿叶”,女人笑得浑身乱颤。完事后,山堂不忙穿衣服却大哭大叫,说他对不起绿叶。女人冷笑一声:“你们男人,都是些口是心非的东西。绿叶是你什么人?”山堂说:“狗日的壮生,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女人帮他穿好衣服,说:“兄弟,看样子你喝多了。好事都做完了,说好的三十块,快给我。一会儿绿叶一会儿红花,一会儿生一会儿熟的,我都快被你搅糊涂了。”山堂却不管不顾还在说:“银花你好好读书,等过春节回家,我要把大海里最好的贝壳、海螺送给你,让你看一下哥哥的本事!送不送绿叶,到时候请你帮哥哥拿主意,哥哥什么都听你的。银花啊,你不知道,绿叶跟你哥哥好之前,一个村的小伙子都在追他!”女人烦了,说:“快滚!今天老娘才开张,怎么就碰上你这只醉猫!绿叶难道是仙女?”边说边板着脸,从他衣袋里掏出钱拿了三张,把剩下的装回,用力把他推出门。他的脚落到肮脏不堪的巷道路面,一抬头,便看到二毛抽着烟一脸坏笑地站着等他。这时,在他的意识里,刚刚与那女人睡觉的不是自己,是另一个晒盐汉,就像他有时觉得自己说话,表达的是另一个人的思想。
这天晚上,刚吃过饭,父亲好久没响的手机响了。为了方便与老家联系,父亲花两百元买了一个手机,但为省钱,双方很少通电话。他看到父亲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奶奶的哭声一下响起,装满小小的灯光昏黄的工棚。家里怎么了?银花怎么了?奶奶怎么了?他不禁从床上爬起来。四年前的仲夏,正是盐场的大忙时节,一天晚上,他们还没收工,就接到奶奶的电话,爷爷去世了。这回怎么了?他的心一紧。父亲才听了几句,就大惊失色地把手机递给正在收拾碗筷的母亲。母亲听了几句,浑身颤抖,面如土色,突然失声大哭:“我可怜的银花啊!”便瘫软在地。父亲双手捧着脸,蹲坐在菜板前,浮肿的眼睛望着门外。
自从看到妹妹送行时的眼泪,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有人哭。他一头冲出门。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不到一分钟,他全身就透湿了。
是母亲摸黑把他从海边牵回家的。在闪电映照下,海里的浪如一座座移动的山向岸边涌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啸。母亲没穿雨衣,风雨中,母亲拉着他的手跌跌撞撞走着,他感到母亲周身的抖颤与痉挛。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山堂,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搭理,就像你爹说的,跟你说话就像跟一头牛说话,跟一堵墙说话,跟一棵树说话。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你奶奶和银花一老一小留在村里太苦了。你奶奶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要自己做饭,银花每天上学来回要跑十几里,他们上学的路那是路吗?银花读书是比你强,但你知道,现在多少大学生毕业了还不照样当打工仔?刚才我跟你爹商量好了,我们要把她们接到这里,一家人在这里团聚,就是讨饭也让人心安。你给我记住,我回老家这几天,你一定要听你爹的。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出了什么事,妈就不活了,只要我回来见不到你,我就一头扎进大海,妈说到做到。妈在这里求你了,你听见了吗?”山堂说:“银花,今年回家,哥哥一定送你一大堆天底下最好的礼物。上回你见了我们怎么一点不高兴,整天嘟着小嘴不理人,是嫌弃我带给你的东西不好看?等有时间,我还要去捡更多的,大海一定不会愧对我的。对了,到时候我带回去的好东西,送不送绿叶,哥听你的。”母亲用力摇他,放声大哭了一会儿,随后,一下把他的手扔开,面对不时被闪电撕裂的天空大叫:“天老爷,你怎么不当头给我一个炸雷?”回答她的是滔天巨浪发出的轰鸣。
他跟母亲回到工棚,看到父亲不知喝了多少酒,醉成一摊烂泥躺在地上。
三
一觉醒来,银花睁开眼睛,发现天大亮了。她推推睡在身边的奶奶,奶奶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你咋还没走?要迟到了。”银花没再搭理奶奶,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连脸也没洗,背起书包,拉开门就往学校冲。她家的黑狗从院角的柴垛里起来要跟她出门,要不是头缩得快,就被门给夹住了,它不高兴地向着门外轻吠了一声。
银花有些恼怒,石榴、丽姗、小国他们上学时怎么不叫自己一声,把她给撇下了。她这时分外想念老爹。老爹在时,每天凌晨五点就会醒来,坐在厦子一侧抽水烟筒。不用同伴来喊,她也会在老爹烟筒发出的咕嘟咕嘟声中醒来。天气好的夜晚,盈盈皓月会从窗口射进她和奶奶睡觉的小屋。那时,栖息在屋后柏树上的喜鹊已经叫过第三次,银花早就听出,那是一只雌鸟在叫,它在那棵柏树上已经孵过好几窝后代了。龙生龙,凤生凤。这只老喜鹊养的儿女,也像母亲一样习惯早起早睡。晚上,当任家拉亮灯,老喜鹊最后叫一声,似乎对孩子说:“该睡觉啦!”刚刚还喳喳叫个不停的一窝鸟便安静下来。一天晚上,银花跟奶奶到村里办喜事的表婶家做客,学着大人喝了好几大碗茶。那晚,平常头一落枕就睡过去的她怎么也睡不着,子夜,她便听到老喜鹊喳喳叫了三声,不多不少,小喜鹊也轻轻叫了三声,后来每隔三十分钟它们就叫一次。银花清楚地听到,它们每叫一次,老爹就起床抽一回烟,这样到了第三次,村里公鸡的报晓声才响起,此起彼伏,从村头传到村尾,又从村尾传到村头,不用说,她该起床去上学了。常常是,她背着书包去叫石榴、丽姗、小国起床……她把她的发现告诉奶奶,奶奶说:“你说的是真的?喜鹊叫得真像你说的那样准时?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咋没听见?今晚我倒要听听,看看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样神。”奶奶说到做到,当夜就没怎么睡觉。
昨夜,熟睡的银花被睡在身旁奶奶的呻吟惊醒了。她叫了一声奶奶,奶奶说她喉咙里着火了,要喝水。银花拉亮灯,到厨房端了水到床头,看到奶奶一张脸红得像醉酒后的爷爷,她用手摸奶奶的额头,摸到一团火。她把用来装药的纸箱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平常用来治疗头痛发热的阿司匹林、扑感敏,她只好唤上狗,打着手电走到村头,敲响了石榴家的门。住在村头的石榴家有个小卖部,除了卖日常生活用品还兼营一些药品。她好不容易把门叫开,买了一把阿司匹林、去痛片回家,等她生火烧开水,让奶奶把药吃下,就听到自家养的那只大红公鸡叫第一遍了。头一挨枕头,她就睡了过去。
学校离棠梨村有五公里山路。说是路,是高抬了,其实有大半段是连最善于爬高上梯的山羊也不爱走的路,两年了,银花和本村七八个初中生,硬是在山上,用橡胶鞋底一步步踏出一条路。银花以百米冲刺般的劲头,一气跑了两公里,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坡,连气都喘不过来,才不得不放慢脚步。
下到半山坡,穿行在高高低低的杂木丛中,她忽然闻到一股烟草味、酒味还有汗味。这是生人的气息。她不由停下脚步,警惕地环视四周,见只是风吹草动,才放下心来,埋头继续赶路。
突然,她听到身后的灌木丛发出唰啦啦一阵急响,来不及回头,她就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她本能地挣扎,但转眼间身子就腾空而起,手脚再也无法用上劲,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疼得眼冒金星。一张她在电视上看过的用黑泥巴擦抹过、根本看不出眉目的脸,向她的脸逼近,她拼命扭头躲闪,但被人紧紧攥住了脖子,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挣扎间,她感到裤子被人三把两把脱了,紧接着,双腿间一阵剧痛,浑身被挤压得几乎四分五裂。她哭不出声,双眼迸出了热辣的泪水,感到自己快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光着下身躺在地上,全身上下爬满匆匆忙忙的蚂蚁。她双肘着地起身,一看,双腿间汪着鲜血和鼻涕一样的东西,书包被扔到几米远的一丛灌木上。她抓起一把落叶把双腿间的鲜血和脏物擦了,挣扎着站起来,全身像散了架,赶紧扶住一棵树才站稳。她把书包挎在胀疼的脖颈上,拎着裤子,呜呜地哭着,走向不远处的一条小溪。在溪水里,她从岸边抓了一把苦蒿,把浑身上下擦了又擦,才上岸穿好衣服,背起书包,头重脚轻、恍恍惚惚地往学校赶。
课间操的铃声使她明白自己来到了学校。她把书包放回教室,忽然感到双腿间有热流刺伤口。前几天,她来了初潮,经奶奶指点好不容易才熬过。她从书包里掏出钱,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卫生纸,到厕所里处理了一番,恍恍惚惚走进正在做操的队列。
她赶上了最后一节课,是她最喜欢的白老师的语文课。但白老师讲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铃声响起,她才意识到四十五分钟过去了,放学的时间到了。
像以往一样,孩子们从学校回到村时,太阳快落山了。银花一进院子,返身就把院门关上并上了锁,跑去迎接她的狗慢了一步,被她关在外面。
奶奶正在做饭。银花把书包往堂屋的饭桌上一丢,便奔进卧室,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拉被子盖上脸号啕大哭。
听到哭声,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儿,走进去,把被子从她的头上拉开,急切地问:“银花,今天谁招惹你了?快告诉奶奶。”
银花猛地从床上坐起,一头扑到奶奶怀里,高声嚷道:“奶奶,我没有脸活了!”好半天,她才抽抽搭搭把早晨路上发生的事说了。末了,她紧紧抱着奶奶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叫道:“奶奶,你说我该怎么办?”
阴暗的卧室一时死寂如坟墓。突然,奶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身体像被割断喉咙的小羊那样剧烈抖动。银花松开奶奶,大叫一声:“我不活了!”猛然站起,扯腿往外走。奶奶的哭声一下停止了,一把抱住奔到院里开门的银花,拼尽全力好不容易将她拽回堂屋。灯下,奶奶的脸色像被霜打过的红薯叶一样呈青黑色,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银花一下怔住了。
奶奶用一双树皮般粗硬的手紧紧捧住银花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银花,你给我好好听着,懒狗盼屎,懒人盼死。你想死,容易,奶奶陪着你!”
银花惊呆了,头脑一下清醒过来。她知道,奶奶可是说到做到。她清楚地记得,几年前,村里有家人的鸡丢失了,怀疑是她家的大黑狗夜里偷吃了——那段时间大黑狗正奶着七只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丢鸡人上门告状的时候,奶奶正在小院的石榴树下剁猪草。奶奶唤来大黑狗,在它的脑门上摩挲了一会儿,随后,拿起刀往狗脖子上一抹,狗血眨眼间像红布般铺了一地,“我看看它肚子里有没有你家的鸡。”奶奶说着,操刀要往不断挣扎的狗肚子上划,来人大惊失色抢过奶奶手中的菜刀。当天晚上,那家人的鸡找到了,来家里向奶奶道歉。几天后,黑狗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没有奶水了,奶奶每天用米汤煮红薯加上鸡蛋喂养那七只小狗,直到它们满双月,会满世界找吃的,才把它们送人。后来黑狗老死了,现在她家养的小公狗,就是它的后代,家人都跟着银花叫它小黑。
奶奶说:“你要相信,干下这伤天害理坏事的人,肯定会被天打五雷轰!”奶奶说着,把她拖进卧室,拉亮灯,把她按坐在床上,随后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里泪光盈盈。
花潭河边,家里的三亩水田除了收、种请工帮忙,平时放水、打药都是奶奶一人照管。奶奶还养着一大群鸡,十天半月就杀一只,说银花是吃长饭的年龄,督促她多吃鸡肉多喝鸡汤补补身体。爷爷患重病死后,家里只留下银花和奶奶相依为命,七十岁的奶奶一下像有了一百岁。有时,银花望着奶奶觉得好陌生:消瘦的面孔,前额漾起大堆皱纹,还有深陷的两颊,突出的颧骨,细长的鼻子,嘴里像咀嚼着什么似的;有时,乍看上去,奶奶像是用木柴搭成或用黑泥捏的。奶奶还常常自言自语。一天深夜,银花口干起来找水喝,看到奶奶两手捧着面颊,在堂屋靠墙坐着,口里念念有声。银花问:“奶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奶奶神情迷离地望了银花一眼,半天才说:“等进了坟墓后,够我睡的了。”每晚临睡前,她趴在饭桌上做作业,奶奶在她身边忙活:搓棕绳、草绳,剥玉米……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父母和哥哥都不在身边,她也渐渐习惯了。奶奶说:“银花你不小了,要懂事了。你想想,你爹妈和你哥哥过大年回来,要是看到你成了山坡上的一堆土,你叫他们怎么活?你看你哥哥,每天那么累,每年回家,还给你带那么多的贝壳、海螺。”在银花的记忆中,奶奶很少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她的眼圈不禁红了。
奶奶说完出去了,银花听到厨房里传来声响,不一会儿,奶奶端着一大碗银花爱吃的炖鸡蛋进卧室来了,银花刚刚干了的眼睛又流下了泪水。
见银花埋头吃东西,奶奶点点头,出了一口长气,随后,打着手电,唤上小黑出门去了。银花不知道奶奶这么晚还要去干什么,她也没心思问。饭后,她收拾好碗筷,做完作业,奶奶还没回来,她就呆呆地坐着等。她看到,窗外,蝙蝠在树与树之间飞来飞去。
夜深了,奶奶总算回来了。那晚,奶奶给她熬了一大碗草药汁让她喝。那药又腥又苦又麻,让她直伸舌头,差点连先前吃下的饭菜都吐出来了,但奶奶用严厉的眼神监督她把药汁喝光。随后,奶奶煮了一大锅草药水让她洗澡。她下身一接触漆黑的药水,火烧般刺痛,疼痛甚至蔓延到整条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下从大盆里站起来,再也不敢蹲下,是奶奶用尽全力才把她重新按在药水里的。收拾好了,祖孙俩躺在床上,奶奶告诉她,她是以村里一个中年女人的名义到邻村黄花寨找草医老叶抓的药。银花只要用了这些药,就不会生孩子了。奶奶还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还是姑娘时,她们村里有个伙伴叫小芽被村支书糟蹋了,当时讲家庭成分,小芽家是地主,一直不敢声张。新婚那晚,小芽担心丈夫发现自己不是黄花闺女,害怕得要命,她妈把鸡血装在一个鱼尿泡里,总算让小芽蒙混过关。
奶奶说:“银花,答应奶奶,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还小,有些东西只要你长大,就会忘记的。睡吧。时候不早了,你听老喜鹊都叫第二遍了。”她听话地闭上眼,把头缩进奶奶的腋窝,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很快便睡去。
四
出了那件事后,天真活泼的银花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了,说话常常张口结舌,做事不时手足无措,人显得孤僻和落落寡欢。同学们在一起疯闹时,她总是远远避开;每天早晚的上学路上,她总是走在同伴们中间。出事后大半个月,路经被强暴的地方,她浑身会一下紧绷起来,常常要费好大的劲才克制住撒腿就跑的念头。看着她一脚高一脚低走路的样子,石榴讥笑她在模仿木偶。
新校区的学生是清一色的山里孩子,学习都很刻苦,五月,临近期末考试,学校的学习气氛越来越浓,没有人觉察到银花的异常。
银花常常怀念以前在村里的读书时光。
新中国成立后,有五十多户人家的棠梨村有了一所完全小学,学校设在宋家祠堂,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中长着两棵桂花树。银花听人说,村里最多时有三个老师,四十多个学生。他们的班主任叫宋文典,是个身材矮小强壮的中年人,有牛一样粗壮的腰,扁大的脸上长满浓密的胡子,两道稀疏的眉毛下,一双金鱼眼怕光似的眯缝着。早年,他只读到初中毕业便因家贫辍学。回村后,他苦练毛笔字,通宵攻读《新华字典》,慢慢地,成了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被大队聘为代课教师,教数学、语文、政治三门课,他可以从一年级一直教到六年级。他教的学生,每年都有一两个考上花潭中心学校。村里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是他取的名,春节家家户户贴的春联,也都出自他的手。遗憾的是,他几次参加老师转正考试都考不上,每月只能领三百元工资。哥哥和绿叶都是他的学生。学校大多只有一二年级上音乐课,就是偶尔上一次,五音不全的宋老师总是教学生们唱儿歌。银花小学毕业了,还会唱宋老师当年教他们的《小青蛙》:
小青蛙,呱呱呱,
水里游,岸上爬,
吃害虫,保庄稼,
人人都要保护它。
哥哥和她逗笑时,最爱唱的儿歌是《螳螂》,不用说,也是以前宋老师教的:
螳螂哥,螳螂哥,
肚儿大,吃得多。
飞飞能把粉蝶捕,
跳跳能把蝗虫捉。
两把大刀舞起来,
一只害虫不放过!
哥哥唱着,还在草地上或床上扭曲着身子,一跳一跳,双手成剪状,模仿正在捕捉害虫的螳螂,银花乐不可支,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到银花上学时,学校还有宋老师和另外一个教师、二三十个学生。学校离银花家只隔着两户,早上听到上课的哨声响起,再赶去也不迟。上课时,她能闻到出门时埋在灶灰下面红薯发出的香气,听到母亲打井水时木桶碰到水面的“扑通”声和母鸡下了蛋向主人报喜的欢叫声。孩子们上课时,跟他们去的狗就老老实实睡在校门口,等他们放学。三年前,银花读四年级下学期时,听说他们村不再办学了,村里十几个孩子都要到离村五公里的花潭中心校就读。此前,在宋老师的带领下,孩子们到刚建成的中心校参观。中心校有一排三层高的教学楼,白墙,水泥顶,窗明几净,用水泥浇筑的篮球场亮得能照见人影,还有孩子们从来没见过的食堂、澡堂、图书室,在那里,就连厕所里里外外都贴着白色的瓷砖。孩子们喜欢得连连蹦高,但学校规定,由于新校区住宿条件有限,离村五里以上的学生,读小学的可以住校,初中生只能走读,中午在学校就餐、休息。这样一来,每天鸡叫头遍,棠梨村的孩子们就得上路了。
从棠梨村出门的两里路,路旁有山地,祖祖辈辈人挑马运送粮,踏出了一条光溜溜的小径,但越往前,那路断断续续,尤其路途中的两公里,要上下三座大大小小的山不说,还被野棠梨、苦刺花、麻栗棵、藤蔓等占领,密实的地方,连脚都找不到地方放,稀的地方,尽是杂乱的山石。那天,这五公里路,他们师生走了整整三个小时。若不抄这条近路,大路有八九公里。都是山里的孩子,没有谁怕走路。有几天下暴雨,三条汹涌的山溪隔断了孩子们的去路,村长出钱请人在每条山溪就近放倒一棵大腿粗的黄栗木,连枝带叶往溪两岸一搭,此后再逢山洪,孩子们就大呼小叫歪歪扭扭走在上面。“独木桥”让他们枯燥乏味的行程变得惊险刺激,还离老远,就争先恐后往桥上冲,看谁第一个过去。
山堂是银花读五年级下学期时在井下出事的。银花知道,哥哥要不是在煤窑出事伤了脑子,是不会出去打工的。就是出去,也一定会跟绿叶一起,像村里其他的恋人,成双成对地出去。她常常想念父母,尤其哥哥更让她牵挂。在她受污辱前,一天,班主任白老师听说花潭河沿岸的村庄有不少人到遥远的海边给人家晒盐,问学生:“亲眼见过大海的请举手。”五十多个学生没一个举手。白老师给大家念了一段书上的话:“一个农民,一个像骡子一样活了四十年的人,他们那种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赶集的时候去过一两次大城市,几英里之外的大城市。不过后来,干旱毁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牧师跑了,两个孩子发高烧死了。总之,一个背运的倒霉蛋。就这样,有一天他收拾东西,徒步横穿英国,就为了去伦敦。但由于根本不认识路,他没有到伦敦,反而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从那里沿着路一直走,拐两个弯,绕到一座小山的背后。最后,猛然间,你就会看到大海。他以前从没看到过大海。那种感觉好像是触电。”白老师告诉大家,这是意大利一个名叫亚历山德罗·巴里特的大作家写的《海上钢琴师》中的一段文字,等中考后,她会把这本书带来让大家传阅。白老师说,她和大家一样是本地人,当年她考取青岛的一所大学,才第一次见到大海,感觉真的像触电。“在这以前,尽管我从影视和书本上了解过大海,但真正站在它面前,我才知道,地球上真的有那么多奇迹。无风时,大海静得像是一张大得无边的蓝色绸缎,但狂风一起,巨浪奔涌就像万马飞奔,陡峭的山崖炸着一道又一道四处喷沫的开花浪,轰隆隆的涛声此起彼伏,漫空回响……”老师对大海的描述,使银花如身临其境,心中生起了对大海的强烈向往。她甚至想好,等考上县城的一中,她就要利用暑假去找父母和哥哥,去看一看大海,亲身体验一下触电的感觉;她还要让哥哥带他去海边,亲手捡拾海螺、贝壳。
当年,父母和哥哥回家过年的时候,银花就缠着母亲,要她讲讲大海。想不到,当年读高中时还写过诗的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大海,有什么好讲的?没有风浪时,像一块田一样死静,一旦风吹草动,海里的浪比大树还高。我尝过海里的水,咸得要命,就是用来浇花都不行。你哥哥一天几次到海里游泳,可一上岸就得赶紧用从外面运来的淡水冲干净身子。”母亲继而告诉银花,晒盐虽然挣钱多,但比种地苦多了。晒盐也靠天吃饭,虽说一年四季都可以晒,但收获最多的是夏天和秋天。那些天,太阳像火在燃烧,人一走进盐场就像走进火炉,有被烤熟的感觉,一地白花花的盐刺得你连眼睛都睁不开。见银花感兴趣,母亲就津津有味地说起晒盐的工序:先是用抽水机将海水抽到盐池,一格一格漫进来,让海水在骄阳之下自然蒸发。太阳好的日子,盐田晒上两天,盐粒就可以从盐水中结晶出来了。他们每交给盐场老板一吨盐,身上都被太阳晒脱一层皮,像染了一身炭。当地人说:“人晒得越黑,盐晒得越白。”晚上,他们常常睡不踏实,一有风雨,就要提着应急灯,大步流星地奔向盐田抢收盐。有时,海边狂风大作,卷起的盐块石子似的砸在脸上,火辣辣的疼。黑暗中奔跑,脚常常被石头戳伤,被卤水浸泡后,长时间无法愈合。母亲说:“要不是挣钱为你哥哥治病,我们宁可回家就着咸菜吃饭,也不想到海边受那样的苦。”母亲告诫她:“你一定要一门心思读书,将来读完大学找个好工作。”银花强忍着眼泪,连连点头。他们离家半个月,细心的母亲就寄回一张照片。照片上,烈日当头,哥哥和父母头戴斗笠,脚穿水鞋,站在白得刺眼的盐场上,每人的脖子处都裹着一条白毛巾,脸庞被太阳晒得通红,衣服透湿,豆粒大的汗珠挂在脸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父母的表情严肃得不行,只有哥哥笑得咧着一嘴白牙。他们肤色黝黑,那是太阳馈赠的印记,和白花花的盐形成鲜明对比。以后,她一想他们,就会悄悄找出照片看上一会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上笑得一脸灿烂的哥哥,在心里说:“银花,你要争气,将来一定不能让哥哥委屈,要让他过上好日子。”去年,父母和哥哥回家过年,一天晚上,本来她已下决心要跟母亲倾诉自己受害的事,但母亲似乎发现她的异常,动情地紧紧抱着她,喉咙哽咽地对她说:“银花,我和你爹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要是你哥哥的病治不好,今后我们只能把他交给你了。你要安心学习。”母亲的话,让她把嘴边的话咽回肚里。她学习更用功了,白天牺牲午睡,晚上做功课到深夜,直到奶奶生气地把灯关了,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眼睛上床睡觉。她的学习成绩在年级越来越靠前,连校长在全校大会上都点名表扬她。校长说:“任银花同学,只要你继续努力,明年中考,县城一中高中的新生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到时,我们中心校的师生都会为你高兴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期间,不断听到外村走读的孩子,过险峻处摔下去摔得鼻青脸肿,有的被毒蛇咬伤,幸得及时抢救,保住了性命的消息。然而,一个初三、三个初一的女生却退学了,隐隐听说那三个女生在上学路上被人强奸了。每次听到这样的传闻,银花就胆战心惊。每天上学路上,她总悬着一颗心,树林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毛骨悚然。她常感到恶心,一见油腻的东西就想呕吐,她以为是学习太过拼命,就尽力在人前掩饰。她盼望着自己早一天长大,她不忘奶奶的话:“有些东西只要你长大就会忘记的。”
这年的摸底考,银花在全年级排名第一,可学校橱窗里刚刚贴出她的成绩,银花就下了一次地狱……
那是七月的一天下午,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肚子疼。上完第四节课,她感到下腹阵阵剧痛,眼冒金星。她实在疼得受不了,到厕所一看,下身在流血,以为是又来月经了。去年被人强奸后,她就不行经了。她以为是吃了奶奶熬的药的正常反应,没怎么在意。在厕所里,她用手纸草草处理了一下,刚到小卖部买了卫生巾,疼痛又发作了,她汗如雨下,艰难地走进厕所,刚脱裤子蹲下,双腿间一阵剧痛,低头看,竟是一个小孩子头,她惊恐万状,发出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眼前一黑,头重脚轻歪倒在地。正在球场上体育课的几个女同学听到她大叫,以为她在蹲坑里看到麻蛇或老鼠,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几回,手忙脚乱地跑进去,很快也发出了长长短短的惊叫……
当银花醒来,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老师坐在一旁打着毛衣……
五
母亲是两个月后才回到盐场的。山堂看到,母亲好像老了十多岁,人也变矮小了,以前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奶奶、银花。她们来的时候,他和父亲正在盐池里忙活,看是她们,他欣喜若狂,大叫一声,丢下手中的盐耙就奔过去,父亲却像棵树一样呆立着。让他想不到的是,当他跌跌撞撞、大呼小叫地奔向妹妹时,她用冰冷的眼神躲开他的亲热。妹妹的脸像一张纸一样白,嘴唇干裂,大热的天还包着一块厚厚的头巾,看上去虚弱不堪。很快,他就释然了:妹妹从没出过远门,这次连续三天坐客车、火车,不筋疲力尽才怪呢。连他这样的壮汉,每年回家几千里路,来回两趟,回到盐场,也要几天才会恢复过来。等过几天,他一定会看到妹妹通红的小脸。倒是奶奶扑向他,紧紧抱住他,喊了一声“山堂”,便一脸是泪。她们甚至把小黑也带到了盐场,这给了山堂很大安慰。春节时还只有半大的黑狗已经长成大狗。山堂看到,当母亲打开铁笼子要它出来,它懒洋洋的,连动也不想动,山堂叫了一声“小黑”,它猛然从笼子里蹿出,呜呜地叫着奔向他,一下直立起来,差点将他扑倒。很快,它又扑向父亲。他看到父亲先还镇定自若,一个劲地对奶奶说:“全家团圆就好,全家团圆就好,省得互相牵肠挂肚。”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睛发红了。一大家子进了工棚后,父亲打电话要二毛骑摩托到城里买菜打酒,说叔侄俩好几天没在一起了,晚上他们透透地喝上一回。天黑吃饭时,二毛奇怪地问,前年他也想带只狗到海边做伴,他带着狗搭乘客车时,驾驶员只是多收了他十块钱,但上火车时,列车员怎么说也不让他把狗带上车,他只好三文不值两文地把狗卖了。母亲说:“我们能把狗带到这儿,得感谢学校的白老师。”听说他们全家要走,银花舍不下狗,白老师找朋友用铁丝给狗做了个笼子,又到县防疫站给狗打了针,还叫防疫站给开了证明,并陪他们坐了大半天班车到了火车站,将狗带到托运处过了秤,交了一百多块的托运费,看到她们和狗一起上了火车,白老师才离开。
次日,父亲、二毛和山堂,还有从附近盐场请来的七八个男人,忙活了一天,在紧邻他们原来工棚的空地上,盖起一间用空心砖做墙、石棉瓦做顶的小屋。当晚,父亲和山堂搬了进去。
妹妹先是足不出户地躲了一个星期。一个太阳很好的早晨,她总算走出工棚,向大海走去。奶奶抱着孩子,嘴里咕哝着什么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山堂看到妹妹和奶奶在海边一动不动站着,痴痴地望着大海。怀中的孩子哭叫起来,奶奶便从挎在肩上的一个军用包里掏出奶瓶喂他,嘴里含着奶嘴,那孩子便不出声了。妹妹在奶奶的陪伴下,看了整整一天海。第二天一早,妹妹上盐池来了,和他们一样,头戴草帽,脚穿水鞋,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经母亲调教几天,摊盐、扫盐、划渣、装盐、担盐,妹妹就干得像模像样了,脸庞也被太阳晒得通红,豆粒大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又几天,她苍白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这一切让山堂踏实下来,整天笑呵呵的,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力气。
太阳不下山,他们会一直忙碌。热辣辣的太阳在呼唤,沙沙响的盐花在呼唤。银花的胸脯常被奶汁打湿,那个长有一头浓密黑发的孩子在不远处的奶奶怀中哭叫,可她从不喂他,也从不抱他一下。父母和奶奶不责备她,而是让二毛骑摩托车进城买回奶粉、奶瓶和婴孩的日常用品。山堂发现,妹妹几乎不望孩子一眼,就是有时奶奶和母亲强行将孩子塞给她,她也像接过一条蛇一样害怕,孩子哭闹,她条件反射望一眼孩子,眼里充满对孩子的厌烦和憎恶。妹妹不喜欢的人,他当然也不喜欢。妹妹来盐场快半个月了,山堂从来没在妹妹脸上看到过一丝笑容。每晚,他带着小黑到海边无目的地转悠。
他的转变在一天正午。那天,他到工棚里去喝水,见奶奶正给孩子喂奶。奶奶忽然要上厕所,不由分说把孩子塞给他。他第一次正眼看孩子,这一看,他目瞪口呆,惊喜交集: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完全像他当年抱过的妹妹,尤其是双腮那对深深的酒涡,更像是从妹妹的脸上复制出来的。总之,孩子的面相、神态,亲切而虚幻,像是一支刚射出的箭,一下就击中了他的心。他抱着他,摇晃着身子,把自己变成一个摇篮,心一下充满了忧伤和幸福。他摸摸孩子的小手,感到像豆腐那样柔滑与温软;他忍不住用颤抖的唇,笨拙地亲吻孩子的眼睛、酒涡。他产生了将全部爱和对往日妹妹的好,放在这个小生命身上的热烈愿望。此后,每晚收工后,他狼吞虎咽吃过饭,便从母亲或奶奶怀中抱过孩子,唤上小黑,走到海边,四仰八叉躺在海滩上,让孩子坐在肚皮上,他觉得孩子的心贴着他的心一起跳动。被太阳晒了一天的白沙暖暖的,带咸味的海风阵阵袭来,他惬意极了,感到自己回到多年前,带着小他七岁的妹妹玩耍时欢天喜地的情景,他对他唱起了儿歌:
“小鸭子,一身黄,
扁扁嘴巴红脚掌。
嘎嘎嘎嘎高声唱,
一摇一摆下池塘……”
慢慢地,孩子也跟着他咿咿呀呀开了。奶奶跟了他两个晚上,说她年纪大了,受不了夜里的海风就不去了,任由他带着孩子和小黑在海滩上待到深夜。
夏天一天天过去了。好在秋天的太阳并不比夏天差,盐场仍旧有好收成。山堂不经意间发现,这些天,很少露面的盐场女主人秋红几次到盐场来,把母亲拉到海边,嘀嘀咕咕就是半天。秋红一张大圆脸,一张大嘴,稀疏的眉毛下,长着两只又圆又鼓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一对鱼眼。尽管她一到盐场就和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给他们家的盐价也公平,但山堂怎么也跟她熟不起来。
这天,暮色四合时,山堂把最后一锨盐装进盐车,准备和妹妹推进贮盐仓,看到秋红从母亲怀中抱过孩子,走向一辆启动的银白色小轿车。他预感到了什么。当秋红抬腿进车门时,他用手指着他们对妹妹大叫起来,可妹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一下掀翻了盐车,像疯了一样飞奔过去,一把从秋红手中夺过孩子,返身大步向大海走去,小黑兴冲冲地跑在他们前面。除了妹妹,在场的人都大叫大嚷着追他。
到了海边,他轻轻躺下,慢慢把手中的孩子放在自己肚皮上,唱起了他常给孩子听的儿歌:
“小老鼠,搬鸡蛋,
鸡蛋太大怎么办?
一只老鼠地上躺,
紧紧抱住大鸡蛋。
一只老鼠拉尾巴,
拉呀拉呀拉回家。”
跟上来的家人都在他身边立住了,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从他脸上看出他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不管不顾地唱着,不断地颠着孩子。涛声不绝于耳,他感觉自己是躺在海面上。这时,他肚皮上摇来晃去的孩子,也跟着他咿咿呀呀开了。他没看见,父亲长吁了一口气,母亲和奶奶破涕为笑,妹妹坐在盐场上抱头无声啜泣。他只是颠着孩子一起唱啊唱……
次日一早,父母和奶奶醒来,发现山堂、孩子和小黑都不见了,他们到海边寻找,银花也跟着。此时的盐场空旷寂寥,天边镶着一条金线的大海仍在沉睡,平坦的滩涂、茂密的蒿草及一格格盐池,都在静待日出,只有断崖下面的潮水不知疲倦地在沿岸大大小小的岩洞涨涨落落;不远处,与他们盐场毗连的石头屋里,还亮着星星点点灯火,两个男人腰上系着用绳子拴着的汽车内胎,在浅滩的海水里打捞着零星海产。
他们沿着海边走了约一公里,来到一片平坦的海滩上,远远地,就见小黑迎过来。跟着小黑,他们爬上一个缓坡。这时,太阳从远海露出小半个红脸。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下,他们发现,孩子坐在地上,被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团团围住,孩子的一双小手像翅膀一样扇动着。
山堂在不远处,背对着孩子从沙里往外扒拉着什么。走近了,他们看到,围着孩子闪闪发光的东西是海螺和贝壳,有黑的、花的、蓝的、白的、红的……七彩纷呈,有的像花篮,有的像小船,有的像小帽,有的像扇子,有的像树叶,有的像磨盘……让人眼花缭乱。当山堂直起腰转过身来,家人们看到,他捧着一堆海螺和贝壳。
山堂发现孩子不见了,惊慌失措地丢下手中的东西,大张着嘴四面环视。
很快,他笑了。
奶奶身后,妹妹坐在他做记号的那块大礁石上,面向大海,海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孩子被她抱在怀中,她正用奶瓶喂他。灿烂的阳光洒了妹妹和孩子一头一脸。他凝神地望着,妹妹发现了他的注视,脸一下羞得通红,随手抓了一把沙向他扔来。
“小母亲,真好看!”山堂唱起了儿歌。
海风起了,一时排浪拍岸,涛声四起,没人听清他在嚷嚷些什么。
梁刚,男,笔名叶青、土儿、高粱,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南方周末》《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大家》《山花》等报刊。数十次获奖。出版小说、诗歌、散文集8部。2010年被云南省作家协会授予“德艺双馨青年作家”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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